真正的絕症
一個人如果真正想活,即使得了絕症,也不會死。
一個人如果真不想活,即使輕微到只是蚊叮蟲咬,也一定會死。
所以,當一個人真不想活時,他所得的,才會是真正的絕症。
我大學時,有位同學被計程車司機載到偏僻地方強暴了。她很傷心,一直想自殺,後來大家說好說歹不斷規勸、安慰,她終於想通了。
但從此她可真的生不如死。因為每個人都很關心她,都很愛她,只要一見到她要出門,或要到哪里去,都爭先恐後地提醒她:“小心唷!可別再被壞人強暴了!”
你一句,我一句,人人為她好。然而,每天不停地在耳際響起的是永無休止的強暴,再強暴,對她內心的痛,一挖再挖,真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一肚子的創傷才能撫平康復。這種二度、三度,甚至無窮無盡的一度又一度的傷害,使她永遠活在被強暴的悲慘記憶裏,無法過一天正常人的正常生活。結果,她受不了大家的愛,為求解脫,她自殺死了。
另外還有一位同學,在羅斯福路等公車時,被超速的重型車輛輾斷雙腳,她在急救後,人是清醒了,但好好的“玉腿”卻被截肢了。她很痛苦,很自怨自艾,她已經沒有求生的勇氣了。還好,一些好友不停地規勸、安慰,終於她想開了,很認命地裝了義肢,回到學校上課。
每天,好多人關心她、愛她、照顧她。只要她稍稍一動,便有不少同學跑過來,“你是截肢的人,要小心,別摔倒唷!”
她想到操場走走,又有一大堆人來看著她、提醒她: “你是截肢的人,怎能去操場呢?還是待在教室裏比較安全吧!”
每天,你一句,我一句,幾乎所有愛她的人都不放心這截肢的人,怕她跌傷,怕她又摔斷了腳。但有誰瞭解,這截肢的人整天在二度傷害、三度傷害……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截肢再截肢,一再地被提醒她那有如利刃穿心般的痛,一再地被挖瘡疤,她永遠不能跟正常人一樣地過正常生活,也永遠活在別人對殘障者的憐憫與施捨中,她真的比當年截肢的痛苦還百倍痛苦,何況,當年截肢,才僅僅不到四個小時而已,但如今卻得天天被截肢,時時被截肢,甚至所有愛她的人都有意無意地動不動就截她的肢。
終於,她活不下去,她也自殺了,但瞭解她內心世界的人,都為她高興,因為她從此不用再被分分秒秒地截肢再截肢了。
車禍沒有殺了她,醫院的截肢也沒有殺了她,然而,這些愛她的人,卻很殘忍地把她截肢再截肢地,直到她活不下去,直到她死了,才肯放過她。
任何絕症都不會是致命的絕症,只有對絕症患者的特別關愛,所加諸絕症患者的一度又一度的無心傷害,才是真正的殺人兇手,也才是真正的絕症。現在,說我自己吧!
我承認我所罹患的嚴重貧血症,的確非常嚴重,我時時暈倒,時時休克。
但我真有必要每分每秒都生活在嚴重貧血症的陰影裏嗎?我真不能把嚴重貧血症的沉重包袱丟掉個幾分鐘幾小時或一陣子,來讓自己偷偷喘口氣,來像正常人一樣地過正常生活嗎?我真有必要,每分每秒都要念念不忘我那致命的絕症,而不斷地讓自己過得那般恐怖緊張嗎?
從我八個月大開始,我便是外婆手掌心裏緊緊抓著不放的小金絲雀,不能有任何自由,不能飛,也不能自己走。即使我上了小學高年級,也由家人全天候監控著,為什麼不能讓我自己學習照顧自己呢?我除了到學校上課,幾乎都被關在自己的小小房間裏,自己一個人默默地玩自己的玩具,不能出外透透氣,更不能出去玩。固然,外婆好擔心我的生命安全,但我真有這麼危險嗎?
由於關閉久了,我變得很自封自閉,讀到大學畢業,仍然沒有跟任何同學一起玩過,也沒有跟老師或同學交談過,我幾乎不知道我也會說話。當同學們在玩這玩那,說東說西時,我都只能傻傻地站在旁邊,遠遠地呆望著,說真的,我好羡慕唷,但老師怕我出狀況,外婆怕我有危險,舉凡一般學生可以做的一切日常活動,我都被禁止,因為我是個嚴重的貧血絕症患者。
大學畢業時,我們系主任叫我去他辦公室,特別告訴我一些做人處事的道理,他說:“我知道你絕對不是啞巴,可是你為什麼不會說話呢?你要勇敢地突破你自己,想辦法讓你自己開口!”我羞慚地點了點頭,忍不住哭了,我想向系主任說聲謝謝,可是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自己不住地顫抖不已。
“我怎麼有可能會說話呢?”我想。
我每天吃藥、打針,都不用說話。讀書、寫字、抱洋娃娃、玩小東西,也全不用說話。小房間裏,像單獨囚禁死刑犯的地牢,與外界完全隔絕,每天面對四片牆壁,更不用說話,因為牆壁也不會說話。
家人說:“乖乖待在房間裏,才不會有三長兩短!”一個人活著,就只為了不能有三長兩短嗎?
我升上初中,經常楞楞地凝視天空,我問自己:“每天這般單調、枯燥、又死板又公式化,可說十二萬分索然無味,但我為什麼要活著,值得嗎?不活又會怎樣?”
我也問過外婆、問過媽媽,甚至也問過難得一見的爸爸,但大家都紅著眼眶,滿滿的淚水,卻什麼也沒有回答。
我們一家大小都很在乎我,尤其是外婆和媽媽。我活著,我很痛苦,因為我每分每秒都被提醒我是嚴重的貧血絕症患者,而我若不想活,則外婆和媽媽會因為我的死,而從此生不如死。這種痛苦,將比我活著所忍受的,會更加重百倍千倍。我之所以必須活著,正是為了外婆和媽媽,我寧可自己背負十字架,背到死,也不願讓我外婆和我媽媽受這種不必要的苦。他們這般疼我,我怎忍心拖他們下水,怎可恩將仇報呢?
我曾請求我外婆和我媽媽:“請所有家人,不要一天到晚,把我看成嚴重的貧血絕症患者,也不要這樣反應過度,就請放我一馬,給我一點自由空間,透透氣,好嗎?”但不管我如何哀求,我外婆和我媽媽都堅持不准。他們說這樣會失去我,因此,他們決不能冒這種險。
我六十二年來,都只乖乖地聽話,每天按家人所規定的模式過生活,像家裏豢養的小狗狗,主人要它怎麼樣就怎麼樣,不准有自己的思想和生活。可是我不是小狗狗,我怎能活得像一隻小狗狗呢?
嚴重貧血絕症是塊大招牌,每分每秒壓在我頭上,而我連說“不”的權利都沒有。
嚴重的貧血絕症或許真的很嚴重,但真正嚴重的應該是這貧血絕症,而是在這貧血絕症的招牌下,反應過度的親人與家人剝奪了病患像正常人過正常生活的權利,並且每天不停地給予病患特殊的禮遇,使病患永遠走不出貧血絕症的陰影,甚至為此而喪失求生的意義和求生的意願。
這些年,我的親人和家人,為了怕我死,而給予我全天候二十四小時無微不至的呵護和照顧,豈奈對我這事事聽人擺佈的病患而言,由於這些愛我疼我的親人和家人,使我一直無法掙扎出嚴重貧血絕症的魔掌,而一再想一死了之,以求解脫。說簡單一點,這些怕我死的人,正有意無意地成了逼我死的兇手。
當一個人真正不想活的時候,他一定會死。
當一個人真正不想死的時候,他一定會活。
任何絕症都不可能死人,除非這人真不想活。所以,很多人,因為愛,而使不會死的絕症病患,因為不想活,而真的死了,這是真正的絕症,與醫藥完全無關。當一個絕症病患,被看成絕症病患,而必須按絕症病患來過與正常人不一樣的生活時,這人必然會因此而成為真正的絕症。
最好的治療是讓病人完全忘記他是病人,讓病人活得完全跟正常人一樣。
我雖然無力反抗傳統的束縛,但我知道我不會死於嚴重的地中海貧血絕症,而會葬身在這些愛我疼我的親人和家人分分秒秒緊抓不放的手裏。
我的期望
人生不可太過完美,會遭天忌與天譴,所以人人都必有缺陷,只是種類與樣式,彼此不盡相同罷了。既然如此,誰都無權希望能跟別人:生得一樣、長得一樣,或過得一樣。由於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我,給我的,也必是獨一無二的。
每天,我都很認命認分地把我該發作的,一一讓他發作完。雖然發作時,這如同冰天雪地般的嚴寒酷冷,是很難忍受的痛苦折磨,且早晚間不定時,又無限次,但我所日日再三祈求的,決不是拿掉這痛苦或減輕這痛苦,而是請神賜我足夠的忍受力與耐力,來成全我一直能活著忍耐下去。
沒有紅血球,便沒有儲存或輸送熱能與養分的功能使我每每突然喪失體溫與體能,如陷身冰窖,而全身痙攣拘縮,令我不停地抽搐顫抖,又痛又苦,但家人都愛莫能助地眼睜睜看著我翻來滾去,哭到聲嘶力竭,直凍到昏死,仍然束手無策。或許,急救會醒,但那總是神的奇思異典,絕非必然。我好期望能每次急救都一定會醒,而且很快就醒。以免原本幾近崩潰的家中大小,又成熱鍋上螞蟻而飽受煎熬,那就太過可憐了。
不可出名,不可出鋒頭
一名地中海貧血症患者,最重要的事是一天能活過一天,跟正常人一樣,能繼續活下去。
輸血排鐵都是例行的家常事,沒什麼大學問,但任何治療過程,不管多麼簡單,都步步隱藏著無窮的殺機,越公式化的,越不經心,也越危險。
我們家始終由專業醫師和護理師來幫忙做這些別人不當一回事的小小事。我父親怕我一死,會拖累我外婆和我媽等一家人都活不下去。
我們家很在乎能保住我小生命的每一件事,包括大事和小事,所以,我外婆再三叮嚀我父母,決不可讓我出名或出鋒頭,以免驚動明察暗訪的鬼神,半夜把我抓走。
從小學,而中學,而大學,甚至再更上層樓,我都一路平步青雲,即使出了社會,參與各種國家考試,也都十分順利,但我父母都不准我接受表揚,或公開露面領獎。
我外婆活了九十二歲,便丟下我這心肝寶貝外孫女而自己先走了。但她老人家卻留下一大堆規矩,要我父母一定要處處小心,別讓我被明察暗訪的鬼神,發覺到我還活在人間,以免橫生枝枝節節,而增添不必要的麻煩。
“不可出名,不可出鋒頭”,這是我絕對不敢稍稍掉以輕心的庭訓。我在任何場合,都不出風頭,也不出名,處處含藏收斂,永遠默默無聞,做個名不見經傳的平凡人。畢竟,能活著,一切才是真的,當一個人一命嗚呼時,世俗的榮耀,又能代表什麼呢?
我相信外婆的愚和土。我奉行她的每一句話,不亞古聖先賢的至理名言,雖然這些都很不科學,但她的人和她的話,卻永遠活在我的心中。
“浮露而不深沉者,其壽不永。”
武士道
日本人講究武士道。一個夠格的武士,決不跟比自己條件差的人比鬥,而且不背後襲擊對手。如圍棋,段數高的人,決不與段數比自己低的人較量,除非讓子。
我沒有受過日本教育,也沒學過一字半句的日文,但我崇尚日本的武士道。
我決不與條件比我差的人爭,或吵,或較量。所以,時常很多人看我被人無理羞辱欺侮,都從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都很驚訝。我說:這些入學歷比我低,地位比我差,福氣比我薄,家境比我苦,我怎能與他們一般見識呢?我豈能自己作賤自己呢!
我雖然不配當武士,但我堅守武士道。
產前篩檢
從醫院所提供的刊物上讀到,地中海協會很熱中於產前篩檢及結婚前的健康檢查,他們主張以人工流產來打掉地中海貧血症的胎兒,或令同樣是帶因者的男女不要結為夫妻,以免生下地中海貧血症的孩子。他們相信只要不斷宣導,再幾年這種孩子的出生率必可趨近於零。
我聽了以後,很不以為然。
這個社會需要形形色色的人來共同組成,其中也包括地中海貧血病患。每個人的出生,都必有他不能被取代的特殊任務和理由,每個人都有他求生的權利,不能被剝奪也不能由他人來替他做主,擅自決定他的生或死。
地中海貧血症胎兒,不是殺人放火或作奸犯科的十惡不赦死刑犯,為什麼在媽媽肚子裏就得被判處死刑,而沒有能為自己說半句話,這樣不會太不公平嗎?不會太霸道,又太不人道嗎?地中海貧血症的病患,除了要每月定期輸血及每天排鐵外,完全對社會沒有構成一絲一毫的傷害,何況地中海貧血症病患,不會傳染,也沒有任何殘障,可以完全和正常人一樣地上學上班,為社會奉獻,為公眾服務。這樣的人,為什麼連降生人間的權利都沒有呢?
聖經說:“每個人都是天主的精心傑作,而且每個人的誕生,都有他不能被取代的特殊理由,有他的神聖任務與使命。”又說:“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殺人,也都沒有權利替別人決定生死。”
我自己是應該被篩檢掉的中度地中海貧血症病患。我媽堅持不人工流產,不打胎,才幹辛萬苦保住我這條小命。我從出生不滿周歲便開始靠輸進外人的血而活。但我相信,我六十二年間的努力,對國家社會而言,值得這些輸進我體內的血,也值得那些昂貴的排鐵劑。
我有完整的學歷,也有十分安定的職業和事業。我有幸福的家庭和五名健康健全的優秀兒女。說真的,比正常人遜色。我很不能理解,像我們這種地中海貧血症的胎兒,為什麼沒有降生人間的權利?又為什麼在媽媽的肚子裏就要被處死?
您們不覺得我們冤死得太無辜嗎?您們不會太霸道、太不人道嗎?您們實在太殘忍了。
借屍還魂
我媽生下我之後,由於我罹患了中度海洋性貧血症,要每個月定期輸血,又要每天打針吃藥,左鄰右舍都指指點點說我們家不知背地裏幹下了多少傷天害理的惡事,才會造孽生下這種又吸血又吃藥的鬼女兒。後來,我因為缺血缺氧,一直無法正常發育,而頭腦也跟初生嬰兒一樣,到了十一歲仍然不會說自己叫什麼名字,不會算一、二、三,也不曾說過一句像樣的話來,顛顛倒倒,斷斷續續,很少有人能夠聽懂。
左鄰右舍更肯定,我們家是在報應,否則,怎會生出這種罹患罕見惡疾的低能智障兒呢?
我媽被指指點點,外婆也被指指點點,而我更被當成茶餘飯後的笑話來嬉笑玩弄。但我媽是有知覺的,她會痛苦,外婆也有知覺,當然也會痛苦,偏偏我這孽種,卻一點知覺也沒有,早晚傻呼呼的,根本不知我媽和我外婆究竟肚子裏吞進了多少眼淚。
我十一歲那一年,不知什麼原因,突然被感染了一種不知名的病,整年高燒不退,全身虛脫,我媽和我外婆背著我到處求神問卜,到處訪求名醫,但仍然宣告醫藥罔效,而斷了氣。
我媽堅持我還會活過來,不肯裝棺埋葬,而且還二十四小時緊緊摟抱著我,想用她的體溫把我冰冷的屍體給熱回來。由於我媽的不死心,和外婆感應天地的愛,在日以繼夜的念佛聲中,我終於又蘇醒了過來。
或許這就是。宗教上所謂的神跡吧!
我活了過來,最高興的是我媽和我外婆,但我許久許久都不認識她倆是誰,而我媽和我外婆也十分錯愕地不知道這蘇醒過來的孩子到底是誰。因為,我變了另一個人,不但一點也沒智障,沒有低能,而且非常聰慧,與斷氣前的我,截然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人。
我外婆和我媽認為原來的我,已經死了,現在的我,是另一個人借我的屍體來還魂。
左鄰右舍也擠得一屋子滿滿的,大家都來看熱鬧,幾乎每個人都同意我活過來是另有其人借用我的屍體還魂。他們不相信我們家有這種道德,可以救孩子的命,改變孩子的命。
我蘇醒過來之後,竟然可以直接升上小學五年級,沒有半點困難。本來,家人和老師都認為四年級以前是一片空白,如何能有辦法應付高年級艱深的功課呢?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我竟然讀出開校以來的最高成績,到了六年級還領了市長獎,考取一流名校,並囊括了好多個別招生名校的狀元。
我所有的親朋戚友,都人人心裏有數,認為我不是人,我是附身的冤死鬼魂,對我都有點毛毛的。何況我每個月要定期輸血,更印證了我這死屍本身真的沒有造血能力,要靠吸取世間活人的血來維持生命。
我這一生讀了很多很多的書,但讀得比一般人容易,這是一些教我功課的老師,很不能理解的。其實,我自己也很奇怪,很多我從來沒有學過,也沒接觸過的東西,我為什麼會懂?像日文、韓文,我從來沒學過,但我能讀、能寫、能說,跟自己的母語一樣好。我上俄文時,俄國教授問我:“你是俄國人嗎?”我搖搖頭,而她聽了也不相信地搖搖頭,因為她覺得我的口音必是在莫斯科土生土長的華僑。
我有一次在東京去拜訪父執輩時,發覺每條街道都很熟悉,就像我當年到韓國光州公事訪問時一樣,我發覺我對四周的環境,一點也不陌生,我和當地一些老人閒話家常時,他們也以為我是本地人。
我想,我果真是借屍還魂的冤死鬼或僵屍嗎?左鄰右舍永遠解不開這個謎,醫生也解不開這個謎,即使我媽和我外婆也解不開這個謎。
我問過不少大夫,是否可以幫我檢測出我是真正的活人,還是一具有鬼魂附身的屍體而已?大夫說:“依據你的病情和病史,你應該是早就死了的人,但你為什麼還存活在人世間呢?”我如果不是真正的活人,我為什麼每天還得吃飯呢?
以前,左鄰右舍或親朋戚友,都嘲諷我們家缺德,才會生出我這種廢物來,但現在我長大成人了,也在學業上和事業上有了成就,他們都說我不是我們家該有的那個孩子,而是另有其人來借屍還魂,與我們家根本無關!
我活得好委屈唷!我從小到大,活得十分辛苦,也十分辛酸,但很多人都以為我活著沒什麼稀奇,因為他們認為我原本就不是活人,怎麼會死呢?我這人只不過是一具被借來還魂的活動屍體罷了。
醫師的眼睛
由於時常進出醫院看病,日久天長。與醫生越相處,彼此越熟。過年,有大夫問我:如何才算是一位真正的好醫師。我說:“當一個醫生,能很自然地看出每一個病人是他的骨肉至親時,他才算是一位真正的醫師。反之,當一個醫生,看每一個病人,都只是一個病人而已,他即使醫術十分精湛高明,也只是一名庸俗不堪的三流大夫。”
吸血僵屍
大學畢業已快四十年了。想起剛出校門時的茫茫然,那種真和直,不禁打內心興起一絲絲漣漪般的微笑。我本來要到西德深造,但我爸媽繳不起昂貴的出國保證金,要我自己設法去張羅,我只好先找個能存錢的工作,來緩解燃眉之急。
我毅然接受了報社的派遣,隻身到台南縣當記者,順便找個省中教師來兼差,這樣一舉兩得,很快就可馬克馬克地成為富婆。
一下新營車站,充滿了希望,豈奈人算不如天算,我的貧血症發作了,十分嚴重,在旅館一倒就好幾天起不了床,我人生地不熟,真怕枉死在異鄉,可是寫信稟報父母,又怕老人家擔心,只好拿起大學通訊錄,把住台南縣的同學,全抄了下來,用限時明信片寄發S.O.S。
幾乎該來的同學都來了。一籃水果,兩三句問候話,便算盡了朋友之義。我這病人,還是躺在旅館內等死。
有一天,來了一位老伯母,問清楚我叫什麼名字,便什麼話也沒說地,把我背起來,隨行的小弟弟和小妹妹,也幫忙扛起我的行李,一句話:“我背你回我們的家去養病。出外三不便,你也不用客氣,就當我是你媽好了。”這就是我懷念一生的台南媽媽,也是我兒女心目中最為尊敬的台南奶奶。
我那同學原本到旅館探過病,就當沒事了,沒想到一回到家,他媽媽便責駡他太無情無義,怎麼可以把重病中的同學丟在旅館,孤孤單單地沒個親人照顧呢?
就這樣,我成了這家的寶貝千金,也成了兩位淳樸老人家所疼愛有加的掌上明珠。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為甜蜜也最為溫馨的幸福歲月。
有一年,我突然接到了訃音,沒想到我那好端端的台南爸爸竟然不告而別地走了。我急忙打點行囊,以最快速度趕回台南奔喪。我和我那土土的呆頭鵝同學一起睡在大廳靈堂下的草席上,我們兩人分別睡在老人家的兩側,陪死去的老爸在地上躺了整整十天,直到入殮出殯。
我每晚依偎在冰冷的屍體懷裏,摟著抱著,淌淚到天明:怎麼可以不讓我看最後一眼就走了呢?
“老爸,您不是最疼我這顆掌上明珠嗎?’’
為了安排入土為安的地理風水,我那土土的呆頭鵝同學,似乎長大很多。他忙進忙出,已經不再是渾渾噩噩的阿舍少爺了。
古話說:“男主外,女主內”,我很少跑出大門外來抛頭露面,總是陪著我那台南媽媽整理一些家務,零零雜雜,很難得有時間到曬穀場來透透氣。
有一次,我台南媽媽要我端茶到大廳前廣場去招待客人。突然,冒出一位騎腳踏車的地理師來招攬生意。他問:“您們這裏有老人家剛過世對不對?”我同學說:“對!”
他又問:“您這人,大不了讀法律系畢業,將來大不了當個普通公務員,可是呀!好可惜呀!好可惜呀!”
我同學問:“到底有什麼好可惜的?”
他又說:“您讀了大學,真是老天無眼,因為這樣一來,您弟弟妹妹的書全被您讀光了,從此讀不上去了。”
後來,我同學的弟弟妹妹,果真一個也沒讀上去,低學歷,低層次,很令我傷心。畢竟他們也是我的弟弟妹妹呀!
當時,這地理老師看見我端茶出來,嚇得一臉土灰色,從腳踏車上摔了下來。大聲叫嚷著:“吸血僵屍,吸血僵屍!”
我同學告訴他說:“別怕,那是我同學,是個活生生的人!”
那人許久許久才定下魂來,結結巴巴地要求我伸出雙手給他看看,並逼問我:“你真的是活人?不是吸血僵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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