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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紅的婚紗


 


   在我們家,父母親的命令,就是聖旨,做子女的,絕對不准不服從,或有疑問,或反抗。


    當時我為了工作上的關係,一個人單獨居住在靠近臺北縣泰山鄉附近的小村落,與父母親甚少來往,即使與外婆家,也幾乎忙得抽不出空回去。


   有一天,一大清早,突然接到父親的電話,他說他今天把我給嫁了,要我趕快先自己打扮打扮,大約上午九時左右,便會有部男方新娘禮車到我住的地方來接我,新娘禮服會一齊送到。我問:“那我上班要怎麼辦?


   父親很生氣地回答:“還上什麼班?都要嫁人了。”


   我又問:“男方是誰?


   父親聽了更加生氣地在電話那端,大聲訓斥我:“要你嫁就嫁,難道還得你同意嗎?在這世界上,有哪個父母不希望自己子女幸福的?你有父母做主,真是多世多劫修來的大福氣,你高興都來不及,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我看父親真的生氣了,再也不敢吭聲,便這樣乖乖地接受了。本來,做子女的,便不可以讓父母親生氣,不能讓父母親稍稍不高興,更不能頂撞父母親,可是我內心好想知道:“到底哪位白馬王子娶了我?是胖?還是瘦?他為什麼要娶我?他是哪個科系?做哪一行的?他到底是誰?


   我的肚子裏有一籮筐的問號,當然,也對不可知的未來,產生無明的莫大恐懼,我的心一直忐忐忑忑,然而,“叫你嫁就嫁”,畢竟是父親的命令,也是“違者殺無赦”的聖旨,我又能怎樣?


   我陷入一陣陣沉思,坐在梳粧檯前暗暗淌著淚水,一臉濕答答地,我已哭到不能上妝了!


   曾幾何時,一長排車隊的喇叭聲、鞭炮聲,從木人般的癡呆中,喚醒了飄飄渺渺的遊魂,我猛然睜開眼睛,啊!我該出門了。


   匆匆披上男方送來的婚紗,戴上手套,配上耳環、手鏈、項鏈等首飾,我想這些行頭應該夠了,便閉上眼睛,低垂著頭,聽任男方來的人,把我牽上車子,又是幾聲爆竹,便出發了。


   我靜靜地,似乎很安祥。可是,我腦海裏卻波濤洶湧。我真的不知道,我要嫁到哪里?很遠嗎?


   我們的車隊,六部排成一條長龍,向中興大橋方向前進,這是當年由臺北縣前往臺北市的唯一通道。我們沿途邊放鞭炮,好一片洋洋喜氣。


   不久,車子到了中興橋頭,突然,前面一大堆人潮把整條大馬路全給堵住了,司機只好把車子給停了下來,走到前面查探究竟。媒婆則一直叫嚷著:“新娘禮車半路不准停車!”但前面已塞得水泄不通,又能奈何!


   這時,有二、三個人快步往我們的車子跑過來,一直用手拍打我們的車窗,向我們緊急呼救。


    “什麼事?”“前面出車禍了,有個小孩子倒在血泊中,有生命危險!”


   我低著頭,蒙著面紗,披著一身重重的白色結婚禮服,但我能見死不救嗎?旁邊的男生一點反應也沒有,我一急,便猛然把穿著高跟鞋的兩腳倏地從 五升 鬥裏往上抽,顧不了三七二十一,便下車快步奔往車禍地點。“啊!好可憐的小朋友!”是一位小學生被大車給撞傷了,全身還血流不止。我馬上彎下身子,把小朋友抱了起來,婚紗在地上血泊中拖,又濕又粘又沉重,我一轉身,立刻往回跑,上了車,立即請求司機倒車,以最快速度把小朋友送往醫院急救。


   身旁的男生,一樣一點反應也沒有。


   等小朋友安頓好了,我又被交通警察傳喚去做了一大堆筆錄。當天,什麼吉日良辰全泡湯了。由於新娘婚紗,一穿上身,便不能再脫下來,也不能更換,所以,我只好一身血淋淋地,前往男方的家。


   其實,當小朋友急救清醒時,我自己熱昏了的頭也隨著清醒了。


   我知道我惹禍了,我已觸犯了本省婚姻習俗的嚴重禁忌,我是註定要吃回頭轎了。可是人命關天,我真能見死不救嗎?設若時光可以倒流,可以讓我重來,我也會一樣不顧自己,而全心全力以赴,所以,我深深覺悟,不管我的下場會如何悲慘,這都是我註定無法脫身的劫數,我一定會陷進去。


   到了男方,有人打開車門,捧著一盤橘子,接我下車。可是,當我一下車,大家都大聲驚叫了起來:“怎麼會一身是血?


   “怎麼白色婚紗會血跡斑斑,成了血衣?


   我低垂著頭,呆呆地站著。婚紗的下擺,滿滿地全是血,使花童不敢動手去牽。只見男方的人,全往屋內跑,把我丟在外頭。他們似乎緊急會商去了。


   好久好久,有人大聲叫著:“把新娘先牽進去好了,免得圍觀的人越聚越多,大家不好看!”


   我被安置在樓上一處隱密的房間,應該不是洞房吧,我坐在板凳上,冷冷地自己一個人。


   媒婆說:“結婚喜宴、拜堂、三見公婆等等都免了。這一身血淋淋的婚紗,還能出去丟人現眼嗎?


   夜深人靜,我仍冷冷地自己一個人坐著,我越哭越傷心。但我的命運是誰也挽回不了。媒婆說:“等客人全走光了,我們就派車送你回去,我們已決定不要你了!


   我一聽,趕快拖住媒婆,跪了下來,苦苦哀求,但媒婆一點也無動於衷:“你不是喜歡救人嗎?為什麼現在不好好救救你自己?你以為穿了白色婚紗,你就是救苦救難的白衣觀世音菩薩了嗎?不自量力!


   我告訴媒婆,我若被送回去,我就只有自己投河自盡了,媒婆似乎也楞了一下,但沒說半句話就出去了。


   夜越來越深,但我仍然冷冷地自己一個人坐在板凳上,沒有見到新郎,也沒有見到半個親人。


   漸漸地,我哭累了,禁不住靠在牆壁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在迷糊中,我隱約看到了我們家因為我的死而經濟陷入絕境的慘狀,我知道我絕對不能死,如果我一個人死了,我們全家也會活不下去。


   一個女人,一生只能嫁一次,只能穿一次婚紗,是我們家世代相傳的祖宗家法,而今我已穿過了,我是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終於提起最大勇氣,告訴媒婆,我願意照他們男方的意思,坐回頭轎回去。


   我也願意歸還我父親所拿走的錢。


   很快,靠馬路邊的窗子,似乎開始微微亮了。男方仍然沒有任何動靜。但我已不再掙扎了,我願意淪落舞廳當舞女,或賣身酒廊當酒家女,一切都不在乎,只要能早日還清父母所積欠的大筆債務。


   這時,有位男生出現了。他會是主角的新郎嗎?他什麼話也沒說,只輕輕帶過:“今天一大早,等天一亮,我們就搬出去外面住,你一身是血,把全家老老少少都給嚇壞了,所以非離開這個家不可!”


   我點了點頭。畢竟嫁雞隨雞,這是女人天生註定的命運,我還能有意見嗎?


   就這樣,我跟著這位從未謀面的男生,悄悄地走出了這個坐一整天冷板凳的家,沒有人與我打招呼,也沒有人理睬。


   新的家是一個小房間,可以勉強擠兩個人。當晚,我們將就地完成夫妻終身大事。我好感激新郎沒有拒絕我,而新郎對我這新娘的“救人一至忘我”,也一直讚不絕口。他說,我的慈悲,真是驚天地,而泣鬼神,實在少見。又說,這麼漂亮的心,必有這麼漂亮的一生,他有一百分之一百的信心。


   我原本以為我已世界末日,沒有想到竟然奇跡似地峰迴路轉,有了這麼大的轉機,我好謝天謝地!


                                              


  一年後,第一個女兒降生了。依法要報出生,就得先報結婚戶口才行。他拿出自己的身分證,也叫我拿出我的身分證。我突然發覺不對,他的名字怎麼跟喜帖上斯印的完全不一樣呢?當年我爸告訴我的,也不是這個名字呀!


   他笑了。他說:“媽媽,你真糊塗,你嫁給誰,竟然一點都不清楚!


   我說:“爸爸,我哪有可能知道您叫什麼名字呢?”我只知道三從四德,百依百順,全心全意守護著這個家,我一個小女子哪能想那麼多呢!


   他說了:“結婚那天,娶你的是我堂哥。可是,你一身白色婚紗,染得紅紅地滿滿是血,可把我堂哥給嚇壞了,當然也把我伯父母嚇壞了,所以,當晚,大家商量好要立刻把你給退回去。但媒婆說這樣你會上吊自殺,只有路一條,而我也堅決反對他們這般殘忍的做法。我一再強調新娘的心地又善良又漂亮,也反問他們:“難道救人有罪嗎?豈奈,我費盡唇舌,仍然無法改變他們的鐵石心腸,只好在救人第一的大前提下,情急智生,自己勇敢地進了洞房,把這婚姻自己一肩挑了起來。反正,你也不認識新郎,嫁給誰不也都一樣嗎?否則,像你救了別人的命,反倒自己活不了,因而丟了寶貴生命,這世間還有天理嗎?


   我聽了,真是又氣憤又感激,怎麼可以做這種事呢?我一連好幾天不跟他說半句話,而他也好緊張,一再賠不是,賠了又賠。


                                              


   兩年後,他約我一齊去台大四字頭的癌症病房,探望一位長年臥病不起的病人,好象是同宗的親戚。我第一眼望去,似乎有點面熟。他介紹給我:“這是我堂哥,我伯父母的獨生子。”


   回過身來,他又向著一對兩眼幾乎哭瞎了的老人家:“這是我伯父母。”


   我直覺地感到這兩位老人家好可憐,就只一個獨生子,卻得了肝癌,而且已到末期了。


                                              


出了病房,我問:“我見過這個人嗎?我見過這家人嗎?


   他說:“這就是當年娶你的那位真正新郎,而那兩位老人家就是當年你拜堂的公公婆婆!


   我說:“我能抽空幫忙這兩位老人家照顧這個病人嗎?我能否給他們兩老當女兒,來奉養他們安度下半輩子?


   他點了點頭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這夫妻緣雖然毀在血紅的婚紗裏,但總是一日珍貴的情。飲水思源,我支持你的善心與善念。


                                              


我想:這人會是血紅的婚紗所克死的嗎?我當日真的是一名會令人倒楣的新娘嗎?古人不是說:姻緣天註定,半點不由人嗎?為什麼既已娶了我,卻又不要我呢?


   三十多年來,我們一家大小,和和樂樂地過得非常美滿幸福,豐衣足食,不愁穿,不愁吃,五名兒女,也個個孝順聽話,個個力爭上游,一一從國內外一流的研究所畢業。像這樣的新娘,我真不知那裏不能娶,又為什麼男方當日要那般絕情地逼死我呢?


   我們一家大小從未口角,或有任何爭吵。我們都很珍:惜這份緣、這份福,都彼此以一生一世的努力,來維持-家的和平,使我們的家,成為人間的一塊淨土與樂園。


   我們夫妻也從未分開過,永遠手牽著手,在喜悅中,在平凡、平實、平淡中,一天平安地度過一天。


   我們兩人都有安定的工作,都有十分寬裕的收入,除了美中不足的地中海貧血症外,這一生應無任何缺憾。可見血紅的婚紗,所庇蔭的應該是無窮無盡的福,怎麼會是禍呢?


   當日幾乎所有的親友都不看好我這一身是血的新娘,大家都怕壞彩頭,會惹來大災或大禍,但事實證明,幾乎置我於死地的世俗迷信,完全錯誤。當時我先生敢於冒殺身之血光劫來與我結為夫妻,也只不過是因為我一身是血是為了救人一命,像這樣慈悲的心,怎會沒有福報,反倒惹禍呢?時間是最好的證明,我先生是對的。


   現在,我的兒女都已長大成人了,也都可以談論婚嫁了。兒女們說:“媽,像您這樣的女人,有誰能休得了您呢?即使新郎是我們,而您當天一身血淋淋,婚紗又亂七八糟,在我們心目中,您依然是這世間最為漂亮的新娘,因為您有一顆漂亮的心!而您救人所延誤的時間,也才是神所應許的真正吉日良辰!


   兒女們的安慰,每每使我熱淚盈眶,摘滴答答,有如永遠下不完的苦雨!


   問題是:實際迎娶的,沒進洞房,而進洞房的,卻不是真正迎娶的新郎,我真算嫁了嗎?我嫁的是那一位?


 


   附注一:有讀者問:“為什麼不能退婚回自己的家?”依本省習俗,女兒出門,便是潑出去的水,再回頭會拖垮娘家一輩子倒楣透頂,使娘家兄弟姐妹,永遠無法抬頭出頭。至於我的處境,比這更慘,因為我是被父母賣出去的。我父母與人合夥開了一家大型印刷工廠,專門承制月曆、報章、雜誌,可是時運不濟,客戶倒了,爸媽也支撐不下去,最後被法院查封拍賣了。爸媽為了救急,曾饑不擇食,向地下錢莊,周轉了高利貸的黑心錢。當爸媽一無所有時,便落入黑道手裏,而爸媽身邊除了我這女兒還值點錢可以賣外,可說早已一籌莫展了。這件婚姻,爸媽總算賣到了一大筆錢,也紓解了爸媽一家大小的苦難,脫離黑道,脫離苦海。我絕對不能被退婚。如果我被退婚,爸媽便要退錢,那爸媽不就又陷入一片愁雲慘霧了嗎?當一個人死,一家大小就人人不用死,我這隨時會死的地中海絕症患者,為什麼不能自我一了百了呢?只是我不懂事,一時衝動,救人染紅了一身婚紗,幾乎害死父母再度陷入黑道毒手。唉,窮人家有窮人家的悲哀,這是局外人所無法體會的。(這筆債,我婚後還了十年才還完,真沒想到血紅的婚紗,代價這般高。)


    附注二:這件血跡斑斑的血紅婚紗,在我慶祝六十大壽之祭拜典禮中,在全體家人的祝福下,奉獻給天地,而當場把它給焚化了。當年,出租的婚紗店堅持不要這件婚紗,而且開價要我賠償,前後交涉了二、三年,都不肯讓步,幾乎使我整個小家庭的生活費瀕臨崩潰。其實,當年我的生活已經很緊了,連我大女兒喂牛奶的錢都沒有著落,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當一個人可憐的時候,什麼事都會很可憐。


   附注三:本文由於部份情節,涉及個人隱私,于校稿時,予以刪除,故上下文之連貫,或有不盡通順之處,或甚至因而與真正之事實,略有脫節,而無法完全吻合,凡此均非得已,還請寬諒。


 


未婚媽媽


 


    一九六六年九月底,我還在籌措出國的路費和生活費。本來,西德政府所提供的公費,對留學生而言,應該是足夠的。但我父母認為我一個人遠走高飛,把一家大小的生活重擔完全丟給他們兩個老人家,實在太不負責任了,所以,希望我能先把家安頓好,再自己前往法蘭克福深造。


    我一個小女生,歷來所上班或所能打工兼差賺來的每一分錢,都早已一文不剩地全給了爸爸媽媽,我從沒自己開過薪水袋,也沒自己從薪水袋中拿出過半分錢,我都原封不動地雙手呈交給了爸爸媽媽,即使今天,已兒女成群,也仍然一樣,因為悲慘的家境,實在太窮太苦,我也不忍心向爸媽伸手要過錢。但由於這樣,我這自封自閉的人,更沒有能力交朋友或與同事相交往,又如何會有人肯雪中送炭來借我錢呢?又哪會有什麼熟人可以慷慨解囊呢!但我雖然未與爸媽一起生活,卻屢屢在爸媽的淚眼裏,感受到一個貧窮家庭的苦難。說真的,血濃於水,身為長女的我,哪丟得下父母?哪丟得下我這些弟弟妹妹呢?


   於是,我提起勇氣,前往懇求一位長輩,他家幾個孩子全是我家教的學生,特別是老大,差我兩歲,是我大一時所教的高三學生。那時也已大學畢業,並服完兵役,準備前往美國讀研究所。這戶人家,是很傳統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是非常有教養的書香門第。


  在我充當家教期間,兩位老人家視我如親生的女兒,處處疼惜有加,關愛有加。可是,對我這受戒的佛門弟子而言,官宦世家的富貴榮華,似乎太損福份。何況,我又罹患有自閉症,對人總是敬而遠之,不敢太過親近,所以,一直不敢領受他們-家的情與愛。平民總是平民,何必高攀呢!這次,我在父母的逼迫下,實在已經走投無路了。內心深處,好期待真能有奇跡似的奇遇,碰上救星。但站在臺北街頭,那種孤立無援的感覺,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我想,如不硬著頭皮,找他們開口,我還能期待誰?


    很出乎我意料之外,這戶人家的兩位老人家,幾乎對我有求必應,還馬上拿了一大筆錢放在我手裏,並且很慈祥地問我:“這些夠嗎?如果不夠,請別客氣,隨時再回來拿!”我當面點算過一遍,我說:“太多了,不用這麼多!”


   因為借也得有辦法還,不能沒有一個底數。然而,他們兩位老人家一直要我收下,他們說“等你拿了法學博士回來,這區區一點錢,又能算什麼?


   當天晚上,兩位老人家非常客氣地提到如果我能當他們家媳婦,對他們而言,真是累生累世修來的福氣。我告訴他們,我父母不准我嫁給外省人,因為怕我被帶回去大陸,將來會每天都看不到女兒。兩位老人家聽了也很諒解,


   就半個字也沒有再提了。


   農曆八月十五日是中秋佳節,花好月圓,豈奈我心情很亂,連賞月的雅興都沒有,因為再幾天,我就要出發到遙隔數千裏外的天涯海角去流浪了,整個人可說非常沉重。


   農曆八月十六日,月亮比十五還圓還亮。這如父如母的兩位老人家,和我所教的幾個孩子,決定要為我餞行。那份熱情,很令我盛情難卻,只好答應了。我一向滴酒不沽。特別是我十八歲便進了佛門,又跟著師父受戒,根本不知道什麼是酒。但對方是長輩,一向十分疼我,照顧我,這次又幫了大忙,我怎能拒之於千里之外呢?何況要分手了,一別便是至少七年,真能不喝半滴嗎?我輕輕地端起小酒杯吮啜了一小小口,很奇怪的感覺,先是暈暈地,不久我便睡著了。


   當我大夢初醒,我發覺我躺在一間漂亮的新房裏,佈置像洞房,而我的衣服也自內到外,全身都被人換過新的,並且最外邊還整整齊齊穿著粉紅色的新娘禮服和一襲白色婚紗,我知道我已鑄成一生的大錯了。男方說:我在家人扶持下,進洞房前,早燒過香,拜過堂了。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在迷迷糊糊中,我竟然成了這家的大媳婦。我好恨唷!真沒想到這種正派又中規中矩的古典書香門第,也會做出種事!


   我不敢稟告父母,但我的身體很不爭氣,整個癱瘓了。爸爸媽媽似乎感覺到我出事了,叫我去問話,越問越生氣,乾脆命令我先服藥把肚子裏的東西流掉再說。男方也派人向爸媽提親,認為反正米已成飯,何不順水推舟就此結兩家秦晉之好?但爸媽破口大駡他們是小人,禽獸不如,當然也就一切免談了。男方要求我說:“不要去西德了,既然都已燒過香、拜過堂,也進過洞房了,為什麼我們不先辦結婚,再一起去美國進修呢?”我說:“爸媽不准就是不准,請死了心吧!我這一生絕對不做父母親不高興的事。”


   我知道我中獎了,可是我是佛門弟子,我不殺生,我哪狠得下心來殺我自己的孩子呢?但我也不能挺著大肚子去西德留學丟臉吧?何況我區區一名女留學生,漂泊在他國異鄉,哪還有能力撫養自己的小孩呢?


   三個多月後,我的肚子已大得太明顯了,父母決定把我趕出家門,不讓我再踏進他們這個家半步,而外婆也怕左鄰右舍閒言閒語,叫我找個陌生地方避避風頭,等肚子平了,再回去。


   我寫信到西德,向我的指導教授說明理由,因為我今年已經沒有辦法前往報到了,我還請求教授給我指引一條明路,教導我到底應該何去何從。我的指導教授說:“先把小寶寶平安生下來,明年再來西德讀書”。我是女生,愛自己的小寶貝是天性,當然在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的兩難情況下,我會選擇留在臺北,讓自己的小寶貝平安地降臨人間,畢竟這是我肚子裏的一塊小心肝肉,也是我在這世間的唯一親人,當然,更是我一生的全部。


   剛被外婆和爸媽掃地出門時,我茫茫然又無所依靠地兀自在臺北街頭旁徨徘徊,我從沒真正離開過家,真不知該去哪里才好。有人告訴我,花蓮有個未婚媽媽之家,而臺北市新生南路也有一個未婚媽媽之家。不過,這人說,在未婚媽媽之家所。生下的小孩,自己不能抱走。這就太使我為難了。有人建議我先去現場問問看,可是,我哪有臉挺著便便的大肚子,到處丟人呢!我一步一步慢慢地行走著,沒有靈魂似地拖著疲累身體,兩眼楞楞地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稍稍有點臉熟,便定睛注視再注視,但直到夜幕低垂,伸手不見五指,仍然沒有邂逅半個熟人或親人。



   我想過:何不回山上找師父求救去?可是我肚子內有個小寶貝,已經沒有力氣走那段崎嶇坎坷的漫長山路,也爬不上那斷崖絕壁。再說,師父那兒,是個國家級的莊嚴佛門聖地,全是男眾,怎能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個懷著身孕的未婚少女呢?這樣,師父還有臉在佛教界立足?還配稱為一代宗師嗎?


   我不能讓師父蒙羞。我寧可流落街頭當乞丐,也不投靠師父,玷污師門。


   到底我該去哪里?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一件衣服也沒沒帶出來,而嚴寒的十二月,天很快就黑了。一陣陣的冷風,又凍又刺。我好餓,好冰,特別是從小缺血缺氧的體質,一直在抖顫著。有誰肯施捨我一碗熱粥,讓我填飽饑腸榔輾的空肚子呢?我好擔心,這麼冷冰冰的氣候,會把我肚子裏的小生命活活凍死!說真的,我好餓,好冷唷!但我能去哪里?職業介紹所嗎?有身孕的女孩子,沒有人有興趣。挨家挨戶地問嘛!一樣沒有人肯伸出援手。有人告訴我:三重有很多工廠,缺女作業員,缺做飯的女傭。我覺得我應該可以試一試。


   我到了蘆洲,看園牆上的招貼,邊找邊問,終於,不到幾天,便找到了一份掃地、倒茶、接電話的女工友工作,待遇很低微,但我只要跟肚子裏的小寶貝不餓肚子,便夠了。當然,能有足夠的錢來輸血排鐵,還有,就是能買些營養品給肚子裏的小寶貝補一補,那就更安心了。


                                              


   一九六七年端午節,正好我肚子裏的小寶貝已經滿九個月了。中興大橋有龍舟大會,人山人海。這時,我即使穿著平底布鞋也已寸步難行。腰椎十分酸痛,連站立都很困難。我的醫生告訴我,嚴重惡性貧血症生產時會有生命危險,並且要大量輸血,費用十分高昂。他問我:“經濟上沒有困難吧?”我哪會沒有問題,我連吃飯都已快三餐不繼了。


   “乾脆連小寶貝一起死吧?屈原不是跳水一死了之嗎?今天好巧,正是端午節,當了水鬼就不必擔心餓肚子了,光吃粽子也會飽吧?”我走向人群擁擠的橋中段,穿過人牆,欄杆上也坐滿了觀眾,我爭到了一個空位,一上去便噗通往下跳。


   我醒來時,已躺在岸邊沙灘上,有救生員在為我施行人工呼吸。員警先生問:“為什麼會這般不小心被推擠到掉下水呢?”我很累,很困乏,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眼睛一閉,我不自覺地又睡著了。


   後來,我又被轉送到鄰近醫院打安胎針、強心針和營養針,我告訴救生人員,我沒有半分錢,救生員很和祥地安慰我:“小姐,別擔心,你就好好休息吧!”我躺在病床上,沒有半個親人和熟人,我靜靜地沉思著:“為什麼女生遭人強暴,已夠可憐了,不但家人沒有安慰她,為她好好療傷止痛,還要把她逐出家門,不顧她的死活,讓她流落街頭,而自生自滅呢?這樣不會太絕情?太殘忍?難道我們的社會還是一個野蠻的部落嗎?


   很多人一直勸我打胎就沒事了,但我想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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