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示:本文是喇荣五明佛學院輔導員行者随筆新作,原文:似水流年
圓曲師寒假回家探親,高叔叔夫婦聞訊而來。高叔叔見老友之子改頭換面,步入另一種信仰和生活方式,唏噓不已。
在過去的幾十年中,高叔叔永遠是那麼年富力強。他濃眉方臉、高大挺拔,為人正直、天性樂觀、助人為樂。圓曲師年幼時,他經常出入圓曲師家。他是一位高級工程師,65歲從國企退休後,又被台商聘用,馳騁於技術與貿易領域,直到快70歲時,圓曲師父母收到他一封信,說他長久未來登門拜訪,是因為他患了一場大病,突如其來的大病摧毀了他的精神和容顏。
病癒之後,他徹底退休,與信奉藏傳佛教的老伴報名老年大學旅遊班,每年兩次國際旅遊。雖然老伴一直勸化他皈入佛門,但老伴口中簡單的佛理,無法令他心悅誠服。在生命的最後階段,他淌佯於柬埔塞的吳哥窟、印尼邦迪海灘、萬分錯愕地仰望著佛陀巨大的浮雕,那被稱之為寬面厚唇的“吳哥的微笑”;行走在異域截然不同的風情人種中,感受如同另一個世界的草木陽光。
世界是如此寬廣,神秘,生機勃勃,如同新生之嬰兒,人們正在肆意享受著他們的生命。而他,如夢初醒,發現它正在向他招手,要他進入它神秘的王國,揭開它的謎底。他對世界充滿了渴望,即使只做一個看客,就已令他心滿意足,可他卻已行將就木,很快就要離開世間……
高叔叔夫婦與老友寒暄後,希望能與多年未見的老友之子攀談。圓曲師父母去廚房忙碌,他們仨人坐在客廳陽台的茶几邊,俯瞰小區的苑景,喝著綠茶。冬日溫暖的陽光透過陽台的大玻璃窗,照到他們的身上。
夫婦倆詢問圓曲師學習和生活的情況,高叔叔的老伴歡喜非常,對年輕的圓曲師讚歎不已。高叔叔對圓曲師說:“你高叔叔雖然不信佛,但是,我父母信佛,這個你不知道吧!包括你父母,也不是很清楚。而且,我父母的師父,你們叫上師,就是貢嘎活佛。貢嘎活佛還到過我家,那時,我只有三歲,貢嘎活佛還給我摸頂。在我的印像中,貢嘎活佛非常高大,威武,讓人見而生信。我父母說:'快,快,快給上師磕頭'。我給貢嘎活佛磕了三個頭,見我有模有樣地磕大頭,貢嘎活佛和邊上爸爸媽媽的朋友都大笑不已。”
圓曲師目瞪口呆。貢嘎活佛曾為十六世噶瑪巴的經師,是名震康藏的一代白教大德,也是大藏學家、大學者、大詩人。蔣介石曾親筆為其題寫“輔教廣覺禪師貢嘎呼圖克圖”。他曾先後兩次赴漢地弘法,歷時八年,往返於四川、雲南、兩湖、兩江、京、滬、陜、贛等地。 20世紀50年代之後,漢地叢林與民間隱姓埋名的藏傳佛教的一代宗師,其上師與傳承來源,不是貢嘎活佛,即是諾那上師,或是這二者,幾乎無有例外者。如貢噶老人上師、滿空法師、普欽法師、陳健民、張澄基、黃念祖、李宗仁、陳立夫、南懷瑾等。這位大名赫赫的貢嘎活佛,居然曾親臨高叔叔家,而他也有幸對其頂禮,與其結緣……
此時,圓曲師父母忙裡抽閒,前來傾聽。高叔叔向老友複述,圓曲師父母訝然,說:“怎麼從來沒有聽你說過這段經歷?”
高叔叔說:“我們那個時代,怎麼會去說這種事呢!”
“我還記得解放戰爭的時候,夜晚,上海的大馬路上,躺滿了逃難的難民。那時,正值冬季,難民衣不蔽體。我父母和他們的朋友——上海的其他居士一起,籌集資金,買了很多棉布和棉花,我母親每天從早到晚縫棉襖。夜裡,我一覺醒來,走出臥室,母親還在廳裡踩縫紉機。爸爸和其他人晚上到大馬路上發棉襖。發的時候,他們不敢逗留,看到難民中有老人小孩的,丟下幾件棉襖就趕快跑。”
“為什麼?” “怕被難民哄搶。” “那時,貢嘎活佛來上海,給我爸爸媽媽他們傳修了以後頭上會開頂的那個法,那個法叫什麼?” “往生法。” “我爸爸媽媽修了幾天,就開了頂,貢嘎活佛還為我爸爸媽媽在頭頂上插稻草,當時,還拍了照片。”
圓曲師不可理喻地望著高叔叔,深感因緣不可思議!他從小就認識高叔叔,他是一個五十年代受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圓曲師年輕時,經常聽他與父母談論國家大事,那時的他,雖然正氣凜然,卻一肚子疑惑和不解。他曾是那麼親切、矯健,年輕有為,轉眼,已物是人非。
“在我的心裡,雖然爸爸媽媽都信佛,但我總覺得,我媽媽的修行超過我爸爸。當然,我說的不一定對,我也沒有能力判斷,也許,我這麼想,是因為我對母親的感情特別深吧,在我的眼裡,母親是那麼完美。”
“母親受過教育,通曉文墨,出身於大家。我長得像我媽,我母親身材頎長,聰明過人,對《金剛經》和《心經》倒背如流。為了撫養我們幾個孩子,她放棄了一切,成為一個溫雅賢淑的家庭婦女,整天在家裡做飯、洗衣、縫縫補補。媽媽和爸爸感情很好,他們每天燒香供佛,念經,看佛經的注疏。有時,我還看到他們打坐……”
“他們似乎和西藏有緣,對藏傳佛教尤為崇敬。他們不念阿彌陀佛,念的是本尊心咒。他們有一群和他們一樣的朋友,一起去濟貧、放生。那時,還是20世紀四十年代……”
“記得爸爸媽媽的朋友來時,都對我父母雙手合十,向我家的佛菩薩像頂禮,坐在廳裡的蒲團上。他們都非常喜歡我,經常抱我,教我念咒語,磕大頭,後來,我再也沒有見到他們……”
“五十年代以後,家中的佛菩薩像、經書被收了起來,父母再也沒有和我們提起一個'佛'字。漸漸地,我們忘記了童年時家中繚繞的藏香,在一個與佛教絕緣的環境中長大,我們兄弟姐妹中,沒有一個人信佛。那時,我們都很年輕,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家中的變化,一切都是那麼自然,我們也不了解父母究竟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他們心中是否痛苦、絕望?是否喪失了信心和信仰?”
“爸爸本是開朗之人,但後來變得抑鬱寡言。他一直盼望著退休的日子,但是,他剛剛退休就病了。我們都以為他的病會好,誰知他一病不起,英年早逝。”
“也就是在快解放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母親在臨終之前告訴了我,那麼多年來,我一直記在心裡……”
“那時,正值解放戰爭後期,上海非常混亂,國民黨正在撤退。我爸爸是一位職員,每天要上班,養活一家。有一天下午,我母親剛剛忙完活,坐下來休息,就聽到有人敲門。母親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一位出家人。那時,我家住的是上海的老公寓房,一梯兩戶。走進我家,要經過長長的里弄,走進一樓那道關著的門,踏上西式扶梯,一直走到三樓。化緣或要錢的人,一般都不會進來。”
“這位師父穿灰色大褂,腳綁繃帶,骨骼清癯,超凡脫俗。他目視我母親,目光低沉。”
“你找誰?”母親問。
“我能夠進來嗎?”師父說。
母親在見到師父的那一剎那,深深地驚詫,從心裡完全信賴和接受了他。但是,那時,母親才四十出頭,丈夫上班,孩子上學,家中沒有一個人,她猶豫不決,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把這位陌生師父讓進屋來。
她望著師父,愕然無語,時間已然停滯。這一剎那似乎持續了很久,直到師父徑直前行,母親才驀然驚覺,不得已而側身禮讓,他就這樣走進了她的家,來到她家的客廳裡,在長沙發上坐下。
母親手足無措,跟著他進了客廳,又到廚房,為師父倒了一杯茶,放在師父面前。由於家中的收入都拿去做了善事,她身上所穿,家中的一應用品都非常樸素簡陋,但還算清潔整齊。
“你坐下吧,”師父說。
母親坐在師父的一邊,離他 兩米 遠的地方,依然如夢中一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望著師父,當師父抬起雙眼,她將視線移向前方的地板。
母親是個寡言之人,因師父無語,母親不得已,詢問師父所在的寺院,問完後,兩人又陷入沉默。後來師父沉吟,問母親有幾個孩子,平時做什麼功課。因為不清楚師父的來路,母親一直低著頭,回答很簡短。
沉默的時間如此之長,令人難堪。一聲無語的喟嘆,似乎從師父的胸臆中發出,當這一聲長長、無聲的嘆息在空中散盡之時,師父再次沉吟:“你前世連著三世都是出家人。”
母親驀然抬頭,見師父正望著她,滿目悲憐之色,她又低頭,傾聽。
“今生,你既然喜歡念《金剛經》和《心經》,你就依這兩部經修吧。不要只是讀,要思索,你可以觀'凡所有相都是虛妄”,或'一切法如夢幻泡影',或'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可以觀《心經》中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四句。你多看一下《金剛經》和《心經》的註釋,把它的意思真正弄明白了,反反復復地觀。白天,孩子不在的時候,你要打坐,在座上觀,等你完全領會了《金剛經》和《心經》的意義後,打坐的時候,可以安坐在它們的意義中。下了座,要用上,日常任何一種情況下,要能想起,要盡量把座上的境界延續到座下。 ”
此時,母親恍然有所了悟,震驚地抬起頭來。她期待著,希望還能聆聽師父的金玉良言,師父卻目視前下方,默然無語,似乎此行已然結束。母親欲問又止,正躊躇間,師父已經站起來,緩緩向門口走。 “師父!”母親叫道。 師父並不回頭。 “師父!”母親又叫。 師父走到在門口,緩緩回過身來。 “今生,你到了老的時候,會有點苦。” “果然,我爸爸死後不久,媽媽到了六十歲的時候,中風癱瘓在床,在床上一動不能動,躺了九年……”
高叔叔的眼中突然淚水盈眶,在母親去世四十年之後!在他已經到了七十多歲的時候!他擦拭眼眶:“我真的和我母親的感情很深,我最愛的就是我母親。直到現在,只要想起母親晚年所受的苦,我都無法忍受……”
在死前的九年裡,母親再也沒有從床上爬起來,沒有再走下西式扶梯,走出裡弄,走到遮天蔽日的梧桐樹下,在它的樹蔭裡,感受炎夏吹過的一絲微風;沒有再聽到丈夫回家時,從一樓到二樓、從二樓到三樓響起的輕捷的腳步聲……
在最嚴重的時候,母親頭疼欲裂,伴隨陣陣劇烈的嘔吐; 有時失語,喪失了意識,變成植物人; 有時她精神錯亂,說一些奇怪的、沒有人能聽懂的話; 她側臥的時候,手臂忽然脫臼; 大小便失禁,每天,要有人幫她擦身,換衣,清理大小便; 每隔一個小時,需要有兩人聯手,抬起她沉重的身軀,幫她翻身; 那時,是七十年初,一應物品奇缺,沒有一次性尿布、沒有殘疾人車……
最可怕的,是每一種姿勢都無法長久持續。一種姿勢,在最初是新生,到了最後,就會成為地獄。每一分鐘,她都在走向那個痛苦的時刻,令人無法再忍受一分鐘的,可怕、煎熬的時刻。
每一分鐘都放大,放得更大,只到世界只剩下它,除了它,除了這種忍無可忍的姿勢,除了這種無法忍受的痛苦,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逝不見了……
在短暫、清醒的時刻,她一直在練習,讓那一刻延長、延長、延長……她注視它,它向她展現它無跡可尋形象,它無中生有,被那些組成它的因緣層層推動,一直將它推到最高峰,向她顯示它無比的威力。到了最後的時刻,如果她依然注視著它,她的心臟病就會發作。她會被打倒,全盤擊敗,不得不在她兒女和護理工的幫助下,換成另一個姿勢,向著另一堵牆……一切再從頭開始。
她放鬆,徹底地放鬆,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鬆,仰望上方的虛空,似乎與虛空融為一體。此時,重重牢獄會突然打開,她的身體變輕、騰空,化為無形,飛出窗外。人們行履匆匆,無論是哪一個時代,人們都一如既往,囚於生命的牢籠中,無法去看一眼他們的生命長河:他們曾經擁有過那麼多、那麼多的身體,經受過那麼多的生離死別… …
在那漫漫長夜,宇宙寂靜無聲。整個世界,只有她的意識之聲。她聽到它不斷地喃喃,追憶逝水年華,瞻望未來和死亡。有時,它以銳利刺痛之聲,要將她拖入悔恨、悲傷和絕望之中。它們無一例外,都是圍繞著她的“自我”:她的孩子、丈夫、父母、上師,她曾經造下的過失、她此生的遭遇、她的解脫、她修行的成敗……這些都是自我能利用的最致命武器,是它賴以生存的食糧,它時時刻刻試圖擊敗她,讓她感受無盡的痛楚。她目視著它偽造的形象,任它們在她心的虛空中流淌……
這樣的夜晚,孩子們或護理工不得不輪流起床,幫她翻身。他們輕聲軟語,似乎怕吵醒了她。而後他們睡去,卻和她一樣無法入眠。但是,他們還能輾轉反側,他們的母親卻不能。
九年之後,在一個晴朗的星期天上午,兒子坐到母親身邊,握住母親的一隻手,用無邊的愛意望著他受盡病苦折磨的母親。忽然,他鬆開手,離開母親,假裝去另一間房間,因為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過了很久,他又回到母親的身邊,關切地詢問母親的身體狀況。
母親不見天日的臉是那麼白皙、安詳,略微有些浮腫。似乎這九年來,她只是舒適、安靜地躺著而已。她說:“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嗎?”
第一次,她向兒子回憶起和貢嘎活佛在一起的時光,她還記得,貢嘎活佛對他們說過的每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兒子幫母親翻身,把茶杯端到母親的唇前,讓母親喝下一口、又一口清醇的龍井茶。母親沉浸在昔日的情境中,她向他娓娓敘述了那一天,她打開房門,看到了一位陌生的師父——也許,是她前世的上師或親人。他來到她家中,是來告訴她,如同她丈夫一樣,她並不擁有自由的晚年,她的修行必須立刻開始,以竅訣的方式,並用之於生命的一切時分,乃至未來漫長而艱難的歲月……
兒子擔心母親累了,但母親卻不願休息。她面泛紅暈,熠熠發光,似乎很快就會跳下床榻,走下樓梯,追尋著上師們的足跡而去……
此時,他才知道,從五十年代初,一直到母親去世的二十多年間,雖然“佛陀”這個字眼幾近從人間消失,但在母親的心裡,它一刻也沒有被懷疑和動搖過,沒有被停止過憶念……
五十年代初,母親從一個家庭婦女,變成一位新時代的教師,每天去學校上班,直到傍晚,才筋疲力盡地歸來。回到家中,還要為家人做飯、洗衣、縫補衣衫,關心孩子的學習。在睡去之前,在那一點可憐、昏沉的時刻,她從箱底取出《金剛經》和《心經》,念誦,冥想,安坐在它的意義中……
在那些極度疲乏、虛弱的日子裡,除了長久的睡眠,她已經無力去進行任何思維和冥想,當她躺倒之時,她看見師父回頭,目光沉重,充滿了哀憐:“今生,你老了的時候,會有點苦。”
她長臥床榻之時,牆壁和床頭沒有一張佛菩薩的照片,耳邊沒有任何佛號或心咒之聲,但是,它們在她心裡,在她的眼前……
第二天早上,兒子上班前來到母親的房間,和母親告別,看見母親正在熟睡,他猶豫著,要不要叫醒母親。他想,母親也許只是在假寐。他輕輕地呼喚著母親,一遍又一遍,母親卻沒有像往常那樣睜開眼。充滿了不詳的預感,他淚流滿面。
這一天終於展現在他面前:母親已經永遠地離開了他,已經自由,結束了臥於床榻的日子,飛翔於虛空之間,俯瞰大地。他在母親的床前跪了下來,扶著床欄,痛哭失聲。
吃完飯,已是下午,高叔叔即將離去。臨別時,他向圓曲師伸出手,緊緊地握了一下。他的目光,依然如年輕之時,正氣浩然,充滿了無言的情感。
圓曲師說:“我回去給您寄幾本書吧,您想看什麼?”
“你給我寄《金剛經》或《心經》的註釋吧。”
圓曲師百感交集,來到陽台的大玻璃窗前。一會,高叔叔夫婦走出電梯,出現在小區庭院的青石板小路上。他們的身影是那麼小,很快,就隱沒在高樓的樹蔭下,再也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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